2015年4月18日 星期六

阿嬤的心事 --寫於2014.5.23

五年前的過年,探望阿嬤(外婆)時,她突然要我找一個人,陳xx,是她兒子,北港人、高雄醫學院畢業,不知道人在哪裡,很想見見他。 當下覺得奇怪,不好多問,母親也不知道這事,只知道阿嬤婚前曾在北港的商店當過店員,猜測可能是阿嬤嫁給阿公之前生的兒子,她也覺得奇怪,為什麼幾十年來從沒提過這事,卻只告訴我,不跟她說。 記憶中,阿嬤與北港的連結是:某次大甲媽祖出巡,拜媽祖不算虔誠的阿嬤突然說要跟去北港拜拜,我當時四、五歲,與阿嬤搭車去北港,只記得去媽祖廟看花燈,架著高高的花燈上有很多小朋友濃妝艷抹,有的綁辮子扮仙姑、仙童,有的穿古裝當天兵天將,還有人在彩色的日光燈前面轉阿轉,是當時最炫的電動花燈,我還問阿嬤「他們會不會頭暈?」但怎麼也想不起來當時祖孫倆還去了哪裡?見過什麼人? 阿嬤是阿公的姨太太,大太太是她姐姐,二次大戰美國飛機密集轟炸台灣時,當時在日本糖廠工作的阿公,跑到太太娘家躲炸彈,認識了十八歲青春年華的小姨子,隔兩年, 阿公因糖生意致富後, 發生二二八事件,與國民黨對立的阿公再次到太太娘家避風頭,事後,阿公以大太太無子嗣為由,迎娶她,幾個月後,阿嬤生下了母親,重男輕女的阿公難掩失望,直到大舅、小舅相繼出生,阿嬤在家中才漸有地位。 一九五、六零年代,阿公是豐原橫街(現名為富春街,台語是富又有春)的「好額人」,母親說,當時阿公在豐原、潭子的田地,「站在田底看無尾」,相對於父親上小學還沒鞋穿,她出門坐車、穿皮鞋、常上街看電影,家裡有長工、店員,但母親常悲歎自己有能力卻沒念大學,因阿公認為女孩讀書沒路用,阿嬤拿私房錢讓她到台中念一年高中,卻被阿公逼回來念豐原高商,母親雖立志向學,當班長、年年第一,卻沒辦法像她同學一樣念大學。後來國民政府推三七五減租、「耕者有其田」,阿公的「田地變股票」,卻不懂家業如何轉型,逐漸沒落,母親則認為是阿公「搏輸佼、蹔酒家、愛唱戲」,才會家道中落。 幼時,不知天高地厚的我常常跟同學炫耀自己有「三個阿嬤」,爸爸的母親是「澎湖阿嬤」,阿公的大太太叫「大阿嬤」,阿嬤則是「阿嬤」,因為她最親,也常拿店裡的糖果、李仔鹹送我,更不惜花大錢讓我念教會幼稚園,甚至來接我放學。 一九七五年老蔣去世前後,台灣代工產業起飛,但阿公家業沒落,大阿嬤、阿公相繼因病過世,喪夫的阿嬤才四十多歲,輾轉在大舅、小舅家待了幾個月,覺得住不慣,在母親的邀請下,搬來我家住,母親為補貼家用,到肯尼士(曾是台灣第一運動品牌)工廠上班,阿嬤也去當作業員,她手藝一流,削鞋底又快又好,年紀雖大,但技術佳、人緣好,肯尼士歷經波折,公司主管也沒裁撤她,工作直到六十五歲屆齡退休,我離家讀書後,每次祖孫相見,她總會塞幾百元給我,要我別跟媽媽說。 阿公去世幾年後,在小舅引薦下,阿嬤與一個開雜貨店的山東老兵結婚,我喊他「爺爺」,阿嬤白天在工廠上班,晚上回家顧雜貨店,三不五時找鄰居撿紅點、比四色牌,她腦袋靈光、會記牌,常笑咪咪的贏錢,每年過年回家跟她比撿紅點,我從沒贏過。 阿嬤與山東老伴的好時光只有短暫幾年,「爺爺」突然心臟病發去世,阿嬤再逢喪夫之痛,又被迫搬到我家,雖然我父親不高興,總沒給她好臉色,但她樂觀以對,母親很羨慕她,說阿嬤雖然命運坎苛,卻很會保持好心情。 後來孫子們外出就學、一個個離家,父親也退休在家,雖然因糖尿病導致行動不便,但阿嬤不願整天與父親對看兩相厭,成為母親負擔,她不聽母親勸阻,決意搬到爺爺原來開雜貨店的老瓦屋,與離婚的小舅一起住。 面對阿嬤交代的尋人任務,我透過谷歌搜尋,高醫畢業的陳醫師當到科主任後退休,一度在高雄開業看診,我打電話到診所留言沒下文,轉請報社的高雄同事幫忙上門詢問,告訴他生母想見一面的請求,但陳醫師不願提起此事,也不願再與阿嬤見面,我雖失望,想想也是人之常情,數十年未曾謀面的生母,沒有養育的親密關係,卻突然要求見面,難免有疑慮。 得知對方不願見面,阿嬤只說「無要緊」。沒多久,阿嬤就因糖尿病重昏迷,臥病一個多月後,離開人世。 在保守的年代,十幾歲的少女如何面對未婚生子?孩子的爸怎麼說的?如何走過失子之痛?阿嬤知道兒子念高雄醫學院,想必是思念兒子,打聽過他的消息,種種疑問,隨著阿嬤過世,很難有答案。但我清楚,未婚生子遭遇,使她甘願當姨太太,與姐姐共事一夫,這心事她竟忍了幾十年,可能在意識到將面對死亡時,才想一了心願,在此之前,母親不知道自己有大哥,孫子們當然也不知道有個當醫師的大伯、大舅。 每想起此事,總有些感傷,讓我深深覺得,人生的功課要早做安排,有未了心願,想做要趕快做,才不會空留遺憾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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